“倒像是在人间。”
陈香卉顿了顿才接着道:“可不知为何,总觉得这里,有几分眼熟。”
素以又是一笑,并未解释。反倒抬手替她沏了杯茶。
而后那茶壶之上便出现了几行字。
“进了这偿愿阁,必先了解这里的规矩,你且仔细看看。”
陈香卉闻言看向面前那几行小子字。
“竹枝?”陈香卉一回眸,这才察觉那丫鬟早已不在身后。
“姑娘,竹枝她……”
“不必担忧,许愿的是你,她自然是在外面等着。”素以瞥她一眼,不疾不徐道。
“规矩可都看了?”
“看过了。”
“第一,凡进了这偿愿阁的,不论是否许愿,都要付出代价,至于这代价可大可小,并且,由我来定。
若是许了愿望,这代价自可以免去。
第二,一个人只能许一个愿望。须得说出原由,不得隐瞒。
至于第三,我想你不必了解。”
这般经她口中再说一遍,是怕有些人未曾仔细去看,介时反悔。
“是。”
“你可以说一说你的心愿了。”素以终于抬了眼眸来,目光落在对面那个女子的面上。
“姑娘。”她咬了咬唇,终是开口道,“我想重来一回。”
“如何重来?”素以反问。
经这一问,她反倒垂了目光,过往种种一一在眼前闪现。
“要是能回到先前及?那日便好了。”说罢,眼中的神采暗了下去。
“回去之后呢,你想如何?”素以继续追问,杯中茶水已尽,再添一杯。
“再不要遇见他。”双手拧了身前的衣裙,眼中有些痛楚。
目光渐渐飘远,似是陷入了回忆中。
“初见他时,只觉得惊鸿一瞥,这天下哪有这样好看的男子,像是美玉雕琢成的。
其实,后来再看他,才知晓他也并不是格外的好看,只是那时年纪尚小,便就这般固执的认为了。
我父亲,是朝中的尚书大人,我是尚书府唯一的千金,顶上还有两位哥哥。他们固然是极其宠爱我的。
可我自打见过他之后,便整日魂不守舍,哥哥们见我这般,着实心疼不已。”
“我并不是任性的性子,虽是非他不可,却也知道两情须得相悦,方能快乐。
可几经打听,却知晓他已经有了结发妻子,才心有郁结,闷闷不乐。”
“哪知我那两位哥哥很是疼我,竟将两人弄到了俯里来,终究是逼着他娶了我。
可是,可就在成亲当日,他的妻子自尽在房梁上。
若是,若是重来一次,我定不会爱上他的,那可是一条人命,便就这样活生生的没了。”
待她说完,屋中一片静谧。
素以眸光闪了闪,却是继续喝着她的茶。
坐在她面前的人见她这般,不由一愣,而后取了袖中的帕子,擦了擦眼泪。
“可是觉得这屋里的东西很是眼熟?”不多时,素以开了口,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。
“是。”她微微一愣,随即答道。
“寻我来的人形形色色,有些披着人皮,却不知心中所想为何。
有人觉得即便是说了谎,我也未必知道的。
可我这救,若是救了十恶不赦的人那该如何?”
那人身影一顿,却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“你当真不知这屋中摆设从何而来。”
那妇人被她问住,身畔的熏香炉中袅袅升烟,这一望却叫她想了起来,面色微微白了白。
“是,是她自尽时住的那间屋子。”那妇人惊诧不已。
她怎给忘了,三年前,众人闯进屋子里去时,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那个人。
但她却很快明了姑娘的意思,对着姑娘的眼睛,诚恳道:“姑娘放心,方才妾身所言句句属实。”
“是吗?”
素以微微一笑:“我怎么听说,当今尚书府可是有两位千金?”
“你是陈香卉,那陈香蕊又是谁?夫人可是这些年过得太舒服了,就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忘了。”
面前的人僵了僵,脸色登时煞白了去。
“我,我是陈香卉,我是陈香卉?不,我不是她,我不是她。”
陈香卉,是她的姐姐,尚书府的长女。
“我的姐姐,尚书府的长女。十岁能文,十二岁弹遍江南名曲,十三岁一舞倾城。
所谓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大抵就是她那幅模样了。
相较之下,资质平平的我,便是平庸多了。久而久之,也就没人知道我这尚书家的二小姐了。
姐姐十四岁那年,许给了当朝有名的顾大将军家的二子顾靖。顾靖年纪轻轻,亦是才俊,又是名彻江南的美男。
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,可那顾靖却意外死在了沙场上。
自此,姐姐的好名声一落千丈,又过两年,竟是没人敢上门提亲。
我小了姐姐两岁,那时正是我及笄之日,爹爹宅心仁厚,就连那时京中有名的秀才都放进了门来。
可我和我的姐姐,竟是同样心系与他。
但那个人爱的是姐姐,是我那十岁能文的姐姐啊。
我自小便比不过我的姐姐,年方十四,依旧没有多少才情。
父亲严厉,对我总是诸多责怪,这些我从未放在心上的事,却在那个人选择了姐姐时喷涌而出。
我以为,以姐姐的才情,可以许一个更好的人家,便苦苦央求姐姐,将那秀才让给了我。
可我并不知晓,京中,已是无人愿意娶姐姐了。
爹爹不同意,责罚我,将我锁在了柴房中。
可我那个傻姐姐,为了成全我,三尺白绫自尽在了房梁上。
而我,竟是因为姐姐的死,终是得以嫁给了他。
却是嫁进了家门才知,那秀才竟是有意隐瞒家中的妻儿,他本就不爱我,眼见着他对他妻子百般照顾,终是惹得我嫉妒不已,将她逼死在了家中。
相公他,自打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后,心中气愤不已,身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。
而自我嫁给了他之后,我便是替姐姐活着,顶着姐姐的身份,久而久之,竟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忘了。
打我嫁给了他,便一直在遭受惩罚。整整三年,我的夫君,一直对我冷眼旁观。
苦苦等了三年,终是心灰意冷。那样大的宅院,没有丈夫的疼爱,寂寞如跗骨之蛆。
于是,我给夫君下了药,我想要个孩子。有了孩子,我就不再寂寞了。
可是,可是我的孩子,却死在了夫君手中。”
说到此处,陈香蕊不由停住,神色悲苦,眼中却没有泪。
她的丈夫,亲手喂了她打胎药,将她锁于房中,那个孩子,一寸寸从她体内剥离,痛不欲生。活生生的一个孩子,她和相公的孩子,就这样被他亲手葬送了。
“如今的我,已是什么都没了。嫁给夫君的时候,爹爹便不认我这个女儿。
害死了亲姐姐,又逼死他的结发之妻,这般恶毒的我,老天又怎会留下我的孩儿。”
她起了身来,上前两步跪在素以脚边,目光诚诚,央求道。
“姑娘便偿了我这心愿吧。当初,一切皆因由我而起,若能改变这一切,不论付出什么代价,我都甘愿。”
言罢,竟是流下两行清泪。
“不论什么,你都甘愿?”她并未立刻应允。
“是的姑娘。”
“若是要你的命,要你替你姐姐去死,你可甘愿?”
陈香蕊娇躯一怔,又迅速恢复如初。
“自是愿意的,我本就欠了姐姐一条性命。”
素以起身,亦将跪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。
“你且回去吧,我应了你的请求,待你一觉醒来,便能回到你及笄那日。”
她拭去颊边的泪痕,这才弯了腰道:“谢谢姑娘,妾身定不会忘了姑娘大恩。”
“不过是场交易,何来的恩情,你且回去吧。”
素以仍旧在厅中坐下,嗅一嗅茶香,啖一口清茶。
陈香蕊朝她俯了俯身子,这才缓缓离去。
那丫鬟在门口等了近一个时辰,依旧没能把她家主子盼出来,倒是瞧见一道欣长的背影往阁中去了。
姑娘终究是许了她的心愿。
陈香蕊那一路,有些心不在焉。
“小姐,小姐你出来了。”丫鬟迎上去。
那人眨了眨眼眸,回了神来。
翠儿时她的陪嫁丫鬟,是以一直唤她小姐。
“回去吧。”
“小姐,仙人可曾答应小姐的请求?”
“我累了,先回去吧。”她深深叹了口气,没什么力气。
待走出两步,那陈香蕊似忽然想起什么,缓缓回了头去。
人已经进了阁中去,只余俞来俞远的脚步声。
那位公子,为何可以进了里面去。
“小姐,怎么了?”
“罢了,走吧。”陈香蕊亦不知自己在疑惑些什么。
刚走进屋中,手中那副画便脱离了掌控,飞到了半空中。
素以抬了眼来,那画就停在她面前,刷的一下展开。
画中女子,着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,抬手掩了半张面容。素指纤纤,捏了张绣着兰花的白娟。头顶簪一只金步摇,这样的打扮,极是素净。
素以眼眸暗了暗,略略抬了手,那画便又阖了上去,飞回他跟前。
慕容笙抬手接下,眸中少了几分期盼,神色渐冷。
“便是没有这画,我也知晓你要找是谁。”
“我说过的,此事,你不必求我。缘分到时,自会相见。”
慕容笙垂了眼眸,神色未便。握着那副画的手却暗暗用了力气,指尖泛白。
素以并不瞧他,打他身边走过。
就在那刻,迎面吹来一股强劲的风,乱了他的头发。而这屋中景色也渐渐有了变化,再一眨眼,已是回到了那木屋中。
桌上的雕花香炉依旧燃着,屋子里溢满了檀木香。
他眯着眼眸,瞧了瞧推门走出去的素以,却不曾留意,脚边缓缓落下的一缕断发。